那天晚上,她等著吉姆回家,她自己內心的失落侵蝕著她的痛苦與憤怒,這些彷彿再也和她不相干了,彷彿她應該去做些什麼,但任何行動,以及帶來的任何結果,都已經無足輕重。
看到吉姆進屋,她感到的不是氣憤,而是一種不快的驚訝,幾乎想問自己:他是誰,幹嗎現在要和他講話。她帶著疲憊得幾乎快說不出話的聲音簡單向他說了她知道的一切。她似乎覺得沒說幾句他就明白了,似乎他知道早晚有這麼一天。
「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實話?」她問。
「你就是這樣表示感激嗎?」他叫喊道,「你就是這麼看待我為你做的這一切?每個人都跟我說,拎起一隻小野貓,帶給我的只能是殘忍和自私!」
她看著他,那樣子似乎根本就沒把他那語無倫次的聲音聽進去,「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實話?」
「你這個卑鄙的小人,這就是你對我全部的愛嗎?我對你的信任換來的就是這個嗎?」
「你為什麼撒謊?為什麼給我製造假像?」
「你應該替自己感到羞恥,你應該覺得沒臉去面對我,沒臉同我說話!」
「是我嗎?」她聽見了這通語無倫次的聲音,但無法相信他居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你打算幹什麼,吉姆?」她問道,她的聲音聽上去非常的吃驚和陌生。
「你想過我的感受沒有?你想過這麼做有多傷害我的感情嗎?你應該首先顧及到我的感受!這是任何一個妻子都應該首先做到的——特別是像你這樣的女人!沒有什麼比忘恩負義更下作、更醜陋的了!」
在一瞬間,她認清了一個想都想不到的事實,一個人明知道自己的罪過,卻想把它轉嫁到被他所害的人的身上,以逃脫罪名。但她的腦子接受不了這樣的事實,她感到一陣恐懼,在驚悸之中,她的內心拒絕接受這個會把心也一同毀掉的事實——彷彿一碰到這樣的瘋狂,就會一下子退了回去。她低下頭,閉上了眼睛,只知道她覺得厭惡,一種說不上來的原因令她厭惡得想吐。
當她抬起頭來看他的時候,她像是看到了一個計謀沒有得逞的人,正在用猶豫、退卻和盤算的目光打量著她。在她對此還沒來得及相信的時候,他的面孔就又躲藏在了一副受傷和憤怒的表情背後。
她說話的時候,像是在把她的想法說給一個講理的人聽。儘管並沒有這樣一個人在場,但既然沒有別人,她只好就當他還在,「那天晚上……那些標題新聞……那份光榮……根本就不是你……說的是達格妮。」
「閉嘴,你這個下賤的婊子!」
她一臉茫然地看著他,沒有任何反應。她似乎什麼都不知道了,因為她已經吐出了最後要說的話。
他裝出一副難過的樣子,「雪麗,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收回剛才說的話,我不是那個意思……」
她仍舊如一開始那樣,靠牆而立。
他垂頭喪氣地一屁股跌坐在沙發邊上,「我又能怎麼跟你解釋啊?」他帶著放棄的口氣說道,「這事太大,太複雜,如果你不瞭解緣由始末的話,我又怎麼能跟你解釋清楚跨國鐵路的事呢?我怎麼能跟你解釋清楚我這麼多年來的工作,我的……唉,有什麼用呢?我總是被人誤解,現在都應該習慣了才對,只是我覺得你與眾不同,應該還有點希望。」
「吉姆,你為什麼和我結婚?」
他慘然一笑,「這也是所有人都問過我的,我沒想到你也會問。為什麼?因為我愛你。」
她覺得奇怪,這個原本是人類語言中最簡單、所有的人都明白、將人們聯結在一起的詞彙,對她怎麼居然沒有絲毫意義。她不知道這個詞在他心目中是個什麼樣的定義。
「從來就沒人愛過我,」他說,「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愛,人們不去感受,可我有感受。有誰在乎它呢?他們關心的只是時間表、車皮和錢。我沒法生活在這些人當中,我非常孤獨。我一直渴望著能找到理解。或許我只是個毫無希望的幻想者,在尋找不可能的東西。沒有人會理解我。」
「吉姆,」她的聲音中有一絲奇怪的嚴酷,「我努力了這麼久,就是要去理解你。」
他的手向下一擺,做了個將她的話揮到一旁的手勢,只是這動作並無惡意,很是傷感。「我想你也會這樣做,我現在只有你了。不過,人和人之間的理解或許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不可能?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想要的是什麼?為什麼不去幫我來瞭解你呢?」
他嘆了口氣,「這就是了,麻煩就麻煩在你問的這些為什麼,你對任何事都總要問個究竟。我剛才講到的那些是語言無法表達的,說不出來,只能去感受。有些人有感覺,其他人就沒有,這不是在用腦子,是要用心。難道你就從來沒有感覺到什麼?純粹的、不想任何問題的直覺?難道你不能把我當成一個人,而不是一件實驗室裡的儀器?跨越我們膚淺的語言和無助的頭腦後的更深刻的理解……不,我看我不應該去尋找它,但我會一直滿懷希望地追求。你是我的最後一線希望,除了你,我一無所有。」
她靠牆而立,一動未動。
「我需要你,」他輕聲嘆道,「我現在是孤家寡人。你和別人不同,我相信你,信任你。所有的金錢、名望、生意和奮鬥又能給我帶來什麼?我只有你……」
她站著沒動,只有從她向斜下方掃著他的視線裡,才能看出來她還在注意著他。他說他受到折磨的那些話是在撒謊——她心想——不過折磨倒是不假;他心裡很苦悶,又好像不能對她講,然而,她也許可以試著去瞭解。她畢竟還是欠他的這個情——她的心裡還有一分淡淡的責任感——為了報答他令她走到了今天,儘管他也許只能做到這一步了,她還是應該盡力去理解他。
從此以後,她便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她成了一個自己都認不出自己的陌生人,變得無慾無求。從前崇拜英雄的熊熊之火已經熄滅,只剩下了讓她感到味如嚼蠟的憐憫。她拚命要找的那個為了理想而奮鬥、拒絕受苦的人不見了——留給她的這個自己唯一想做的就是去受罪,並以此來度過她的一生。不過,這一切對她來說已經是無所謂了。過去的她在轉過前面的每一個路口時,總是滿懷著期盼;而現在的這個消沉的陌生人則完全和她身邊的那些油頭粉面的人一樣,說什麼他們是因為不去思考和沒有幻想才變得更成熟。
但那陌生人依舊擺脫不了她的理想——這個幽靈的糾纏,這幽靈是要去完成一項使命,她必須要把毀掉她的這一切徹底想明白。她一定要搞清楚,於是她便開始無休止地等待著。儘管她感到車燈已經逼近,在她弄清楚一切的時候會葬身在車輪之下,但她還是一定要搞清楚。
你想要從我這裡得到些什麼?這個疑惑成了一條線索,不斷地叩問著她的內心。你們想要從我這裡得到些什麼?在飯桌前和客廳裡,在輾轉難眠的夜晚,她衝著吉姆、衝著巴夫•尤班克和普利切特博士,衝著似乎和吉姆心照不宣的那些人無聲地吶喊著 ——你們想要從我這裡得到些什麼?她不去大聲地喝問;她知道他們不會回答。你們想要從我這裡得到些什麼?她質問道,感到她在東奔西跑,卻無路可逃。你們想要從我這裡得到些什麼?她質問道,回想著連一年都還沒到的這段漫長的婚姻折磨。
「你想要從我這裡得到些什麼?」她大聲問道——此時,她正坐在她餐廳的飯桌旁,看著吉姆那張興奮不已的臉,以及桌子上的那片漸幹的水漬。
她不知道他們互相沉默了有多久,她被自己的聲音和本來沒想說的這句話嚇了一跳。她並不指望他會明白,他似乎連那些更簡單的問話都不明白——於是,她搖了搖頭,竭力讓自己回到當前的現實裡來。
她有些吃驚地發現,他正在譏諷地望著她,彷彿在嘲笑她對他的理解力的估量。
「愛。」他回答。
這個回答是如此的簡單和沒有意義,她覺得她一下子便垂頭喪氣了。
「你不愛我,」他指責道。她沒有回答。「否則你就不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我的確曾經愛過你,」她遲鈍地說道,「可那不是你想要的。我愛的是你的勇氣、你的志向、你的才幹,可這些都是假的。」
他的下嘴唇微微有些不屑地撅了起來,「這算什麼愛?」
「吉姆,那你認為你有什麼是值得愛的?」
「你這簡直是庸俗的小店員的想法!」
她沒有吭聲;她的眼睛裡帶著大大的問號,盯著他。
「值得愛的!」他那顯得一本正經的嘲弄的聲音聽上去十分刺耳,「這麼說你認為愛可以計算出來,可以拿來交換,可以像雜貨店裡的黃油一樣去稱量?我不願意別人是因為任何外在的原因來愛我,要愛就愛我這個人—— 而不是因為我做什麼,有什麼,說什麼或者想什麼;只是我這個人——而不是我的身體、大腦、言行和我所幹的事情。」
「那這樣的話……你自己又是什麼呢?」
「如果你愛我的話,就不會問這樣的問題。」他的聲音有些不自在,彷彿是在小心翼翼地克制著自己盲目的衝動。「你就不會問,你就會知道,會感覺得出來。你為什麼總是想把什麼事都分得那麼清楚?你就不能從那些小家子氣的物質利益裡面超脫出來嗎?難道你就從來不會去感覺 ——只是憑感覺?」
「不錯,吉姆,我是有感覺,」她的聲音一沉,「但我是在克制自己的感覺,因為……因為我感覺到的是害怕。」
「是怕我?」他順著問道。
「不,不完全是,我不是害怕你會把我怎麼樣,而是感到你這個人很可怕。」
他的眼皮如同關門一樣地迅速往下一垂——可她還是從他的眼睛裡發現了一道不可思議的恐懼的眼光。「你這個庸俗的財迷,根本就不懂愛!」他突然大叫了起來,話語裡撕下了所有的偽裝,變得兇殘無比。「沒錯,我說的就是財迷,除了見錢眼開之外,它還有很多種更惡劣的方式。你是個精神上的財迷,你不是因為我的錢才嫁給了我 ——而是為了我的才能、勇氣以及其他你認為有利可圖的那些東西!」
「你希望……愛……是……無緣無故的嗎?」
「愛本身就已經足夠了!愛是高於一切原因和道理的,愛是盲目的。可你根本就不會愛。你那種吝嗇、設計、盤算的小心眼和做小生意的一樣,只會做買賣,從來不會給予!愛是一種恩賜—— 一種超越和寬容一切的偉大和不求回報的無條件的恩賜。愛上一個人的品德是怎樣的一種慷慨?你會給他什麼?什麼都不用。只要有冷靜的判斷,只要他受之無愧就可以了。」
她的目光深沉,像是緊盯著發現的目標一般,「你是想白白地得到它。」她的語氣不是疑問,而是下了結論。
「唉,你不懂!」
「不,吉姆,我懂。這就是你想得到的——這就是你們這些人真正想得到的東西——那不是錢,不是物質利益,不是經濟保障,就是把這些給你們,你們也不會要。」她冷冰冰地說著,似乎在將心裡的想法說給她自己聽,將心中亂成一團的陣陣苦痛找出恰當的字眼來表達。「所有你們這些鼓吹權益的人對不義之財並不感興趣,你們想要白佔的是另外一類東西。你說我是精神上的財迷,那是因為我尋找的是價值。而你們這些權益的鼓吹者……你們想要掠奪的正是精神。我從沒想過,也從來沒人告訴過我們如何去認識對精神的霸佔,以及這又意味著什麼。但這正是你們想要得到的,你想得到不屬於你的愛,想得到不屬於你的愛戴和不屬於你的偉大。你既想得到漢克•裏爾登得到的一切,又不想像他那樣,不想做任何事,甚至不想……存在。」
「住嘴!」他號叫起來。
他們彼此看著對方,不約而同地感到了恐懼,彷彿他們都搖搖欲墜地站在一處她說不上來、他又不肯說出的危險邊緣,倆人都明白,再多邁一步都會是致命的。
「你在說些什麼呀?」他的問話中露出一股嗔怪的口吻,聽上去緩和了許多,幾乎像是要把他們重新拉回到平常的狀態裡,拉回到近似於兩口子拌嘴的無傷大雅的氣氛中去。「你這是什麼怪想法?」
「我不知道……」她疲憊不堪地說道,腦袋一垂,彷彿一個她極力想抓住的某種東西再一次滑脫了開去。「我不知道……看來是不可能的……」
「你最好還是別太意氣用事,否則……」他停下不說了,因為管家走了進來,手裡端著閃閃發亮的冰桶,裡面是他們要的用來慶祝的香檳酒。
他們沉默不語,屋裡響起了人們幾百年來辛辛苦苦營造出的象徵著歡樂的聲音:瓶塞砰的一聲被開啟,淡淡的金黃色的液體發出歡快的聲音,湧入兩隻映著燭光的大酒杯裡,竊竊私語的泡沫沿著兩道水晶般的杯壁升起,簡直是要眼前所有的一切在同樣熱烈的氣氛中起身而立。
他們在管家離開之前始終一言不發。塔格特用兩隻綿軟的手指握住杯腳,低頭盯著泡沫。隨後,他猛然一把攥住了酒杯,動作不像是端著一杯香檳,倒像是抬起一把屠刀似的,將酒杯舉了起來。
「為弗蘭西斯科•德安孔尼亞乾杯!」他說。
她放下了酒杯,回答道,「不!」
「喝了它!」他尖叫著。
「不。」她回答說,聲音低沉得像是一塊鉛。
他們彼此打量了片刻,燭光映著金色的液體,卻照不到他們的臉和眼睛。
「哼,真是活見鬼!」他喊著,便跳起腳來,將杯子朝地上一摜,氣沖沖地走了出去。
她動也不動地坐在桌旁,過了許久,才慢慢起身,按響了叫人的鈴。
她邁著異常平穩的腳步向她的房間走去,她打開衣櫥,找出一套衣服和一雙鞋,脫下家居的便服,動作格外的謹慎,似乎一旦驚動了她周圍和內心的一切,便會影響她的一生。她的心裡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離開這座房子——哪怕只離開一小時也好——然後,她就能夠去面對不得不面對的一切了。
=========================================================================================================================
=========================================================================================================================
雪麗開了房門,幾乎是偷偷摸摸一般地悄然閃了進來,似乎不想被人看見,也不願意看到她的這個家。心裏想著達格妮,想著屬於達格妮的那個世界,她便有了回來的勇氣。可是,一進入到她自己的公寓裏,四周的牆壁便似乎再一次將她吞噬到了令人窒息的陷阱之中。
公寓裏寂靜無聲;一抹燈光從一間半掩的房門裏透進了外屋,她機械地向她自己的房間踮步走去,隨即,她便停住了腳步。
那燈光來自吉姆的書房,從被燈光照亮的一小條地毯上,她看見了一頂女人的帽子,上面的羽毛在流動的空氣中簌簌地抖動著。
她向前邁了一步,書房裏沒有人,她看到桌上和地上分別有一隻酒杯,椅子裏放著一個女人的手包。她呆呆地怔在那裏,直到聽見從吉姆臥室的門裏傳出了兩個人低沉而慵懶的聲音;她聽不清在說什麼,只能分辨出說話的聲音;吉姆的聲音有一點煩躁,而那個女人的聲音則是滿足的。
她馬上回到了自己的房內,慌手慌腳地把門鎖上。她驚慌失措地逃進房裏,似乎是她才不得不躲起來,不得不去避免讓他們看到自己正目睹這一幅骯髒的場面——面對一個男人正做著的無法辯解的醜惡行徑,強烈的厭惡、可憐、尷尬和受到玷污的感覺使她手足無措。
她站在自己的房內,一時沒了主意。隨即,她的膝蓋一軟,坐到了地上。她就一直那樣坐著,木然地盯著地毯,渾身發抖。
她既不生氣,也不嫉妒,更沒有憤慨,只是茫然地覺得這一切愚蠢得令她感到可怕。她知道,無論是他們的婚姻,還是他對她的愛,無論是他對她的堅決不放手還是他在愛著那一個女人,或者是這起莫名其妙的通姦事件,都沒有任何意義,這一切都毫無道理可言,也不需要去尋找什麼解釋。她總把魔鬼想得很有心計和企圖,而現在她看到的便是真正的魔鬼。
她不知道在地上坐了多久,隨後又聽到了他們的腳步聲和說話聲,以及前門關上的聲音。她的心中一片茫然,只是憑著過去的某種本能,站了起來,似乎她存在于一個與誠實毫無關係的真空之中,但除此以外,又不知道該幹什麼。
她和吉姆在外屋碰個正著,他們彼此望著對方有好一陣子,似乎誰都無法相信對方的存在。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他厲聲說道,“你回來多久了?”
“我也不知道……”
他觀察著她的面孔,“你怎麼了?”
“吉姆,我——”她的內心激烈地鬥爭著,最終還是放棄,用手朝他的臥室方向擺了擺,“吉姆,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麼?”
“你剛才是……和一個女人在裏面。”
他的第一個動作便是將她一把推進書房,然後用力將門關上,仿佛是想讓他們兩個都躲起來,然而卻再也說不出是想躲誰。他的心中燃燒著一股難以抑制的怒氣,在逃避和爆發之間徘徊不決,他在這股怒氣之中,只覺得他這個不起眼的妻子想要剝奪他勝利的感覺,而他則不能把自己的新的樂趣就這樣拱手相讓。
“沒錯!”他號叫著,“那又怎麼樣?你打算怎麼辦?”
她茫然地瞪著他。
“沒錯!我是和一個女人在一起!我是那樣做了,因為我想!你覺得你這麼吃驚地瞪著我和可憐地哭上一哭就能嚇住我了?”他用力地搓響手指,“那是你的想法!我才不管你是怎麼想的!你只有認命!”看到她慘白和無助的臉色,他便越說越來勁,同時心裏感到痛快,仿佛他的言辭正在將一個人鞭打得面目全非。“你認為你會讓我不敢見人嗎?為了滿足你的正義感,我就不得不裝出另外一副樣子,這我已經受夠了!你這個無名小卒,把你自己當成什麼人了?我想怎麼幹就怎麼幹,你還是閉上嘴,和其他人一樣,在外面老老實實的,也別讓我在自己家裏都不能自在!誰都不可能在家裏還裝聖人,那些都是給別人看的!你這個屁都不懂的小傻瓜,假如還在指望我去那麼做的話——就最好還是趕快成熟起來吧!”
他把她看成是另外一個人,在這個人面前,他雖然很想把今晚的事當面宣洩出來,但卻無法做到——不過,在他的眼裏,她一直在崇拜和捍衛著那個人,並且替他說話,他和她結婚就是為了能夠像現在這樣,於是他叫道,“你知道和我躺在一起的那個女人是誰嗎?她就是——”
“不!”她驚叫著,“吉姆!我不想知道!”
“她是里爾登夫人!漢克•里爾登夫人!”
她後退了一步,他感覺到了一瞬間的恐懼——因為她那副樣子似乎是在看著一個他不應該承認的東西一樣。她的語氣雖然如死人一般,但問出的話卻順理成章,“看來你現在是想離婚了?”
他爆發出一陣狂笑,“你這個笨蛋!還不死心!還那麼清高!我不會提出和你離婚——也別夢想我會同意你和我離婚!你還真把這當回事了?聽著,你這個笨蛋,沒有哪一個丈夫沒和其他女人睡過覺,他們的妻子也都明白,他們只是不提這些罷了!我想和誰睡就和誰睡,你最好還是像其他那些婊子們一樣,給我閉上嘴!”
從她的眼睛裏,他突然驚恐地發現了一種堅強、明朗、冷靜得幾乎超出人的智力的神情。“吉姆,如果我是那種人的話,你當初也不會娶我了。”
“對,我是不會。”
“你為什麼要和我結婚?”
他感到自己像是被捲入了一個漩渦,在慶倖眼前的危機已經過去的同時,又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不服氣,“因為你是個卑微、絕望,而且十分荒唐的叫花子,無論如何也配不上我!因為我還以為你會愛我!我以為你清楚你唯一的出路就是要愛我!”
“就像你愛我那樣嗎?”
“是不敢去懷疑我!是不帶任何想法的!不會讓我像參加什麼盛裝遊行那樣,不得不應付著一個又一個的道理!”
“你愛我……是因為我毫無用處?”
“呵,你以為你能怎麼樣啊?”
“你是因為我的弱點才愛我?”
“你還能給我什麼別的嗎?可你居然一點都不領情。我想要慷慨一點,給你帶來安全感——只會去愛優點又能讓你有什麼安全感?這種競爭可殘酷著呢,總能找到比你強的人!可我——我寧願為了你的缺陷,為了你的錯誤和弱點,為了你的無知、樸實和粗俗而去愛你——這樣才安全,你用不著擔心和隱藏什麼,可以我行我素,保持你那種真實、難聞、罪過並且醜陋的原貌——每人真實的一面都是見不得人的——可你卻能指望我對你毫無條件的愛!”
“你是想讓我……像乞丐那樣……去接受你的愛?”
“你還覺得這是靠你的本事掙來的麼?你還覺得你這種小要飯的真能配得上我?我希望你每走一步、每咽下一口魚子醬時就要知道,這都是我給你的,你就是個窮光蛋,和我永遠都不配,也別指望能還得起!”
“我……曾經試過讓自己……去配得上你。”
“果真如此的話,你對我還有什麼用?”
“你不願意看到我那樣?”
“唉,你簡直愚蠢透頂!”
“你不願意讓我有長進?不想讓我提高?你覺得我本來有缺陷,卻希望我繼續這樣下去?”
“如果這一切都是你自己掙來的,我非得努力才能留住你,而你隨時都能另攀高枝的話,你對我還有什麼用處?”
“你是想讓咱們兩個靠對方的施捨過日子?你是希望咱們倆是拴在一起的一對叫花子嗎?”
“沒錯,你這個道貌岸然、一心崇拜英雄的傢伙!沒錯!”
“你是因為我一無是處才選擇了我?”
“對!”
“你在撒謊,吉姆。”
他只是渾身一抖,驚異地看了她一眼。
“過去那些吃頓飯就可以跟你走的女孩倒是願意讓她們的內心見不得人,她們會接受你的施捨,不會想著去進步,可你卻不會娶她們那樣的人。你娶了我,是因為你知道我的外表和內心都拒絕接受陰暗,是因為我想要有長進,而且會不斷地為此奮鬥——對不對?”
“對!”他吼道。
她感覺到,正在向自己沖上來的那盞車燈終於撞上了目標——在這一刹那,她發出了淒厲的叫聲——在這恐懼的叫聲之中,她一步步地向後退去。
“你這是怎麼了?”他不敢去瞧她眼睛裏看到的是什麼,渾身哆嗦著喊道。
她的雙手在摸索中既像是要把什麼推開,又如同是想要去抓住它;她的回答並不是很明確,但她已經找不出更好的話來了:“你……你這個兇手……就是為了要殺害……”
看到實情將要被揭穿,他在驚恐萬狀的哆嗦之中,胡亂地掄起手來,打了她一巴掌。
她跌倒在椅子旁,一頭撞在了地上,但過了一會兒,她便抬起了頭看著他,臉上沒有驚異,毫無表情,仿佛這一切她早就預料到了。她的嘴角處慢慢地湧出了一滴梨狀的鮮血。
他僵在了那裏——有好一陣,他們兩個就這樣對視著,似乎誰都不敢動一下。
最終還是她先動了。她從地上一躍而起——轉身就跑,跑出了房間,跑出了這間公寓—— 他聽到了她飛奔下樓,連電梯都不等,而是一把拉開了緊急出口處樓梯的大鐵門。
她沖下樓梯,胡亂打開大門,跑過拐來拐去的樓道,然後又順著樓梯開始跑,直到跑到大廳,一頭沖進外面的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