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穎如低下頭,用湯匙玩弄著咖啡上的泡沫。
許久,兩人都沒有說話。
我翻著桌上的電影雜誌,吃著巧克力餅乾,穎如則像古老的吉普賽人一樣,研究著咖啡上一次又一次的白色圖像,試圖從中占卜些什麼似的。
有時,我會指著電影雜誌上的明星或是電影劇照,問問她的看法,但兩人之間的話題越來越少。
這樣很好。
我篤信的人生守則不多,但第一條是:越沒有話題的時候,越能看出一個人心底的樣子。
因為可供偽裝的虛假言辭已經越來越少,就等原形畢露。
「你、自、己有沒有想過,你的人生可能已經到了盡頭?」
穎如停止剝奶球,突然丟了這個怪問題給我。
我表面一愣,但其實沒有這麼震驚。
「倒沒想過,畢竟還是自己的人生嘛。」我苦笑:「再怎麼無趣,日子畢竟還是要過下去。」是這樣沒錯,多找些樂子也就是了。
「盡頭的意思,不一定是死亡,也不是說,不能繼續過舒服的好日子。」穎如溫和地反駁我剛剛的話。
她的眼神變得跟剛剛有點不一樣,但我卻說不上是哪裡不同。
我對那種「請指出這兩幅畫哪十個地方不一樣」的益智問題從來沒有天分。
「喔?」我想,要讓她把話說下去的話,最好就是暫時不要發表意見。
「盡頭就是沒有變化,不斷週而復始沒有可能性的人生,這個社會有太多人都走到了盡頭,有些人三十歲到了盡頭,有些人才二十歲就到了盡頭,有些人不過十幾歲,也到了盡頭。」穎如仍舊在笑,但那種笑的成份已經變質了。
但我只能感覺、只能意會,卻說不出來實在的細微變化,就跟過期的牛奶一樣,你要不嘗一嘗、聞一聞,否則絕不會發現純白的底下已經腐敗酸化。
「週而復始?我還以為人生就像一條線一樣不停往前走,走到死了才停下來,怎麼會週而復始?」我忍不住問。
「一個人的人生如果跟其他大部分的人一樣,那就是一種週而復始。每個人都在重複另一個人的人生,重複著上學、重複著交朋友、重複著買車買房子、重複著結婚生子、重複著變成其他上億個差不多的人生,連笑都重複了,連哭都重複了,你覺得這不是一種週而復始嗎?」穎如的笑容底下的氣味越來越腐敗。
「聽起來總覺得哪裡怪怪的。」我說:「但對一個人來說,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事就是沒有經歷,沒有經歷,哪來的重複?」
我抗議著,因為這種週而復始的說法深深刺傷了我,我的生活雖然就像一頭不停往地洞裡鑽的土撥鼠,永遠都沒有看到光明的可能,但要說我重複了許多人的人生的話,為什麼我沒有娶妻生子,為什麼我沒有比爾蓋茲那麼有錢?
「要經歷,就去看書、看小說、看電視、看漫畫,那裡有許多人展示著不斷被重複的人生,那些東西看得越多,就越容易重複到別人的人生,既然過程重複了,結果也差不了多少,既然差不了多少,就到了盡頭,從此展開拼拼貼貼別人人生到自己人生的過程,從此週而復始,從此循環,漩渦,黑洞,墜落。」穎如的用詞越來越不像日常口語,而像是經過深思熟慮過的講稿。
令人灰心的講稿。
「妳的意思是說,別看電視看太多嗎?」我胡亂說著。
「不,恰恰相反。」穎如的回答令我意外。
「喔?」我。
「多看電視多看電影多聽廣播就會知道,這社會有很多管道告訴一個人,其實你不管怎麼努力,都不免成為另一個已經「被成為」的另一個人。這樣很好,早點知道自己只是集體循環中一個可以被輕易取代,不,甚至是不需要被取代的一小點東西,就可以早點體認到人生其實已到了盡頭。」穎如又開始剝奶球了。
「就算真的是什麼循環、重複的,早點體認有什麼好處?不知道過一輩子、卻很快樂的人也很多啊,就算知道,也可以很快樂的過一輩子不是嗎?」我有些不滿,但臉上還是笑得很歡暢。
「你說得沒錯,很多人到了盡頭還是笑的出來。」穎如笑笑:「可以笑的時候,就不要哭。這是人之常情。」
「啊?」我支支吾吾,不知道怎麼接下去。對話的邏輯已經有點失焦了。
不過,我已經開始亂猜穎如綁人胡攪實驗的理由。
「對了,你、認、為、自、己的人生到盡頭了嗎?」穎如沒有忘記剛剛那個問題。
「如果妳剛剛說得都是真的,我又憑什麼例外?我平凡到了頂點。」我苦澀地說。
穎如頗有興味地看著我。
那眼神稱不上犀利,但那眸子是一種清澈到了無法抵抗的反射,看得我心裡直發毛。
「你還沒有到、了、盡、頭。」穎如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我不明白。
不明白也寫在臉上。
「每個人都有很多機會鑿開盡頭後的海闊天空,只是不敢鑿,不想鑿,就這麼卡在盡頭裡。」穎如說得我飄飄然。
「喔?那為什麼不鑿?」我問。
「因為大家都怕跟別人不一樣。」穎如幽幽地說:「大家都怕自己跟螢幕上的別人不一樣,所以全部都卡在盡頭、一動也動不了,偶而有人動了一下,好一點的便被視作離經叛道,差一點的便被稱為落伍。」
我不由得點點頭。流行本來就是集體向前看齊,向右轉。
「那你為什麼認為我還沒到盡頭?」我不禁有些高興,不管是什麼讚許,只要是加在我頭上,我都是高興的。
「因為,我看得到盡頭。雖然你為什麼還沒到達盡頭,我不知道,也或許你到過又後退,也或許你正在想辦法避開,但你終究還沒走到集體週而復始的長長排隊裡。」穎如的瞳孔張得很大。
霎那間,我彷彿被拴在無法動彈的黑暗裡。
「而且,從我的身體反應裡,我沒有感覺到盡頭的氣味。」穎如笑笑,我卻明顯知道這絕對不是笑。
「妳的身體反應?」我不由自主打直了身子。
「每個人都走到了盡頭,也都成為盡頭,而我,沒辦法在盡頭前待太久。」穎如喝了一口漾滿白色牛奶的貴夫人咖啡,這是她的第一口。
「待太久會怎樣?」我問。
我想,這就是所有問題的答案。
「我會鑿開它。」穎如放下咖啡。空空如也。
- Apr 30 Wed 2008 16:07
樓下的房客‧人生的盡頭 / 九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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